《水滸》第三十八回,宋江與李逵、戴宗在潯陽江邊琵琶亭吃酒,幾杯下肚,“突然心里想要魚辣湯吃”。戴宗便喚來侍者,“教造 三分(份)加 辣 點紅白魚湯來”。戴宗叫侍者來問道:“卻才魚湯,家生用具甚是整潔,魚卻腌了不中;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
讀到此處,不免感歎宋江真是好胃口。究竟此前在清風山,宋江本身方才幾乎被做了醒酒湯。
那時宋江被燕順、王英、鄭天壽抓住。“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脫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啰捧一年夜銅盆水來,放在宋江眼前;又一個小嘍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阿誰掇水的小嘍啰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里。本來凡是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掏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
魚辣湯是《水滸》食單中談及的一處辣味。梁山英雄,無肉不歡,愛好的是“花糕也似好肥肉”,宋江是另類,“酒后只愛口鮮魚湯”,並且還要加辣。惹得李逵好生不解:“這宋年老便知我的鳥意!肉不強似魚?”
題目是,宋江想吃的魚辣湯,辣味何來?辣椒原產中美洲,宋時髦未引進中國,不成能應用辣椒治饌。
宋江為何偏心辣魚湯?《水滸》此處或有深意。
現代辣料有“三噴鼻”
辣是俗稱。宋之前,前人多說辛,少談辣。《廣雅》寫作“辢”字,東漢《淺顯文》釋“辛甚曰辣”。
西晉時周處作《風土記》,記有“五辛”和“三噴鼻”。五辛指蔥、蒜、韭、蓼和蒿芥,除夕時食五辛盤,有迎新的花樣。三噴鼻指的是三種辣料——椒、欓(dǎng)、姜。
椒、姜,為人熟知。
椒指花椒。兩千多年前,前人曾經開端應用花椒。《詩經》中有“椒聊之實,蕃衍盈升”“有椒其馨,胡考之寧”之句。秦漢時代后宮多用花椒涂墻,稱為“椒房”。花椒可造酒,屈原在《九歌》中詠過“椒漿”。
生姜仍是老的辣。《論語·鄉黨》載“不撤姜食,未幾食”,孔子家教喜食姜,但不願多吃。棘手一詞,也是由姜的外形引申而來,見于明汪廷訥《獅吼記》第二十一折陳季常懼內,諢云:“我娘子手不是姜,怎么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猶辣。”
欓,古人少提。欓是茱萸,別名藙。《本草綱目》中寫道:“此即欓子也。蜀人呼為艾子,楚人呼為辣子,前人謂之藙及榝子。”早在辣椒之前,四川人愛好的辣味,正來自茱萸。《禮記》載:“今蜀郡作之。1對1教學玄月九日,取茱萸折其枝,連實在,廣長四五寸。一升實可和十升膏,名為藙也。”《齊平易近要術》中記敘了各類“魚鲊”之法,茱萸都是必須具備配料。再據北宋蜀守宋祁《益部方物略記》所載:“蜀人每進羹臛(肉羹)以一二粒(茱萸)投之,少頃,噴鼻滿盂盞。”又載:“綠實若萸,味辛噴鼻苾。投粒羹臛,椒桂之匹。”用茱萸做肉羹,堪比椒桂。
王維為回想山東兄弟而寫出“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名句。宋江的魚湯,點紅加辣若用茱萸,卻是很有梗。
宋代士人 姜桂自喻
魚湯放胡椒也公道的。胡椒最遲唐代曾經引進。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載:“胡椒,出摩伽陀國,呼為昧履支……子形似漢椒,至辛辣,六月采,古人作胡盤肉食皆用之。”
《東京夢華錄》載,北宋汴京有不少辣味,如辣腳子、姜辣蘿卜、芥辣瓜兒、雜合辣菜等。宋人所用辛辣料,年夜都是姜辣或芥辣。
宋代詩人多老饕,也多喜辣味,常以姜桂進詩。如蘇軾寫“搗噴鼻篩辣進瓶盆,盎盎春溪帶雨渾”,陸游寫“篩辣搗噴鼻篘(chōu)臘酒,染紅絲綠簇春盤”說的都是桂酒。楊萬里寫“茈姜馨辣最佳蔬,孫芥芳辛不讓渠”,王十朋寫“辣皺人眉性最良,藥中功能不平常”說的是吃姜。
宋代士人品性,愛好以姜桂為喻。《宋史》載,南宋名臣晏敦復,晏殊曾孫。紹興八年(1138),金國遣使議和,請求南宋君臣拜接金熙宗聖旨。晏敦復以為此辱一開,后患無限,死力上疏諫阻。“檜使所親諭敦復曰:公能曲從,兩地朝夕可至。敦復曰:吾終不為身計誤國度,況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請勿言。”宋江是崎嶇潦倒士人,心底里有姜桂的雅趣,李逵天然不是解人。
宋代士人推重的辣味,此外還有蔊菜,由朱熹冠名。《山家清供》中載有“考亭蔊”,考亭師長教師就是朱熹:“考亭師長教師每飲后,則以蔊菜供(一作‘莖供’)”。朱熹寫過兩首蔊菜詩,此中“小草有真性,托根冷澗幽。怯夫曾一嘬,感憤不克不及休”一首,贊譽蔊菜有“真性”,怯夫吃了都能成丈夫。
朱熹之前,蘇門門生黃庭堅也好蔊菜這一口。黃庭堅在《次韻子瞻“春菜”》中寫得春色滿盤:“莼絲色紫菰首白,蔞蒿芽甜蔊頭辣。”
酸酸辣辣“雞尖湯”
魚湯可以醒酒,見于宋代竇萍《酒譜》引《南史記》:“虞宗有鯖,云可以醒酒,而不著其做作之法。”鯖是草魚。
《年夜唐西域記》中冷山作詩“炙鴨點椒鹽”,以為花椒的辛辣,同煮可以往除鴨肉的腥味。吳氏《中饋錄》記錄,宋代做魚或是做肉都要用到川椒,也就是花椒。再據元代忽思慧所撰《飲膳正要》記錄,宮廷中做的羊肚羮、椒面羹會用到川椒。
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書中所表“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展: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宋代油展賣的辣油,應是花椒油。
參照《金瓶梅》,小說中也提到一味辣湯。春梅想喝雞尖湯兒,“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雪娥“旋宰了兩只小雞,退刷干凈,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
宋江喝的魚辣湯,甚至朱貴水泊酒坊賣的“加料麻辣熝豆腐”,從烹調的角度來看,提辣味仍是靠椒姜。
《西游記》中,一路上唐僧被接待的素宴,多帶辣,異樣以椒姜為主。唐僧師徒治好了貴人國主的病,國王年夜排筵宴,“色色粉湯噴鼻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比丘國“五彩盈門、異噴鼻滿座”的素宴也是這般,“辣煼(chǎo,古同炒)煼湯水粉條長,噴鼻噴噴相連添換美”;陷空山無底洞里素宴是“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協調色色平”;銅臺府地靈縣寇員娘家接待的是“素湯米飯,蒸卷饅頭,辣辣灶灶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到了取經回來,唐太宗的素宴是“幾回添來姜辣筍,數番辦上蜜調葵”。
武年夜郎賣什么的?
武年夜郎賣什么的?當然是賣炊餅的。古時常以“餅”稱面食瑜伽場地,炊餅或指饅頭。《水滸傳》中也有饅頭之謂,孫二娘在十字坡賣的“人肉饅頭”,宋人說的饅頭,更像包子,帶餡兒。
武年夜郎賣什么的?在《水滸》中還有一處記敘。第二十三回說到,西門慶和王婆聊天,問道:“干娘,間壁賣甚么?”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順年夜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她家自有親老公。”
據旅美作家水晶《兩唔錢師長教師》一文,1979年錢鍾書師長教師訪美時,學者張洪年曾問及此處,錢師長教師說明說:“這是一句打趣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所謂的oxymoron(牴觸修辭法),像是新古玩novel antiques即是。像河漏子(一種點心小食)既經蒸過,就不用再拖;年夜辣酥(另一種點心小食)也不成能同時具有熱燙溫順兩種特質。據此可以判斷是王婆的一句小樹屋飛短流長,用來撩撥西門慶,同時也直接描繪出潘弓足在《水滸》中正反兩種突兀的雙重性情。”
關于河漏子和年夜辣酥,并無定論。“河漏子”,一說是山西的饸饹面,另一說是蘇南方言中的河蚌。“年夜辣酥”,《辭源》釋為源自蒙古語音“darasun”,指酒或特指黃酒。年夜辣酥寫法紛歧,如明代朱有燉《元宮詞》寫作“打剌蘇”:“君王笑向奇妃問,何似西涼打剌蘇”。又有考據“年夜辣酥”的蒙古音是從漢語“屠蘇酒”一詞演化而來的。
王婆為什么張嘴就來蒙古話?所謂風話,是元雜劇中罕見的科諢,也多見于明代傳奇中,《水滸》作者信手寫來,用詞超前了。
辣椒不進“正味”
到了《金瓶梅詞話》中,在王婆的風話中,武年夜郎又多賣了兩種食品。王婆道:“他家賣的拖蒸河滿(漏)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扁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順年夜辣酥。”
《水滸》中還有個辣的用法。閻婆對宋江說:“押司莫要見怪。閑活都打疊起,明日漸漸告知。外人見押司在這里,幾多干熱的不怯氣,胡說八道。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說人放屁辣臊,也不雅觀,都是從閻婆和王婆嘴里說出來的。
吃蘿卜就有這個后遺癥。現代蘿卜有個體稱,叫“臭辣梨”。《笑林廣記》載:北地產梨甚佳。北人至南,索梨食不得,南人因進蘿卜,曰:“此敝鄉本地貨之梨也。”北人曰:“此物吃下,轉氣就臭,味又帶辣,只該喚他做臭辣梨。”
16世紀下半葉,明穆宗朱載垕下旨解除海禁,答應平易近間商販出洋,史稱“隆慶開關”,辣椒由此跟著葡萄牙人的商船進進中國。
辣椒進進中國,最開端是被當做欣賞植物,又稱番椒、辣茄。萬積年間高濂《遵生八箋》中,有關于辣椒的最早記錄:“番椒,叢生,果儼似拙筆頭,味辣,色紅,甚可不雅。”直到清代康熙年間《花鏡》《廣群芳譜》的記錄,辣椒都是用于欣賞的。
辣椒在川貴地域成為風行食材,緣由是東北缺鹽。康熙六十年(1721),《思州府志》載:“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鹽。”這是古籍中食用辣椒的最早記載。
貴州方志《黔書》記錄,“椒之性辛,辛以代咸,只逛夫舌耳,非正味也。”辣椒在那時的士年夜夫階級,不是“正味”。《清稗類鈔》中記錄曾國藩愛吃辣,只能偷偷吃。
“辣子”是辣椒嗎?
明清淺顯小說鮮見寫辣椒。《紅樓夢》中,賈母玩笑王熙鳳:“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著名的一個潑皮敗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
“辣子”是辣椒嗎?錢鍾書《管錐編》旁征博引,考據“辣子”的淵源,以為最早出自《列子》中的“蘭子”,后來訛音成了“賴子”“辣子”: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注》:“常人物不知生出者謂之蘭也。”按蘇時學《爻山筆話》謂“當代俗謂惡棍子為‘爛仔’,其義疑本于此”。竊意蘇說近是,“蘭子”即后世之“賴子”;……《儒林外史》第四二回:“被幾個喇子囮(é,敲詐)著”,《紅樓夢》第三回:“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皆一音之轉。元曲《隔江斗智》第一折周瑜曰:“那癩夫諸葛亮”,“癩”亦“賴”字之變,非謂孔明患伯牛之疾也。
《列子》中有《蘭子獻技》一篇:“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并趨并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年夜驚,立賜金帛。”東晉張湛注釋中說“蘭子”相當于“或人”:“常人物不知生出者謂之蘭也。”
此后蘭子成了游平易近、地痞的代稱。清代胡式鈺《語竇》說明為“游平易近無常業,國之所禁也”,并說吳語中“罵人游手好閑曰蘭子”。
長詩《孔雀西北飛》中有一句“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太監”,該詩屢稱女配角為“蘭芝”,弁言里又稱為“劉氏”。“蘭芝”姓蘭仍是姓劉?學小樹屋者徐復據此考據說,“蘭家女”一詞“猶古人說某或人家的女兒一樣”。
搶先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