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詞:卞之琳 古代詩
一
對卞之琳的文學演化而言,1936年前后盡對是一個主要的時代。這一點小樹屋江弱水已有靈敏的察看:“卞之琳1930年至1932年間的詩確切是‘心境跑過了年紀’,心態相當衰老;反而1935年至1937年間的作品具有童真似的獵奇。他對待這世界的目光,往除了那層灰色的憂郁,變得清亮活潑起來。”[1]在這個變更的時辰,卞之琳于1936年5月31日寫下一篇頗有分量的散文《生長》,立論警勵,也蘊藉地流露了心聲。
“種菊報酬我在春天里培育秋天”[2],這是《生長》開首的一句,似乎暗示了在芳華好時間里對埋伏的衰頹的預見,這很合適卞之琳晚期落日金風抽豐的世界認知,但文章的奇特,卻在于對這一感觸感染的辯難。他先把各種頹廢展陳開來,如“花剛在抽芽吐葉,就想到萎謝”,“你上車站接你的親人,而事後想到了一兩個月后送喪似的凄涼”[3]等等,由此引申出一種虛無的體驗:“一切何須現在,則世界完了。”[4]在美妙的時辰想起曲終人散,這或許黑暗牽涉心頭某種隱私的灰心,但卞之琳是一個對于心坎機密不愿多流露的人,他只是抽象地提煉:
戴了X光眼鏡,看破了一切,你就看不見一切了。把一件工具,從這一面了解一下狀況,又從那一面了解一下狀況,絕對絕對,使得人聰慧,進一個步驟也使得人糊涂。由於絕對絕對,六合擴展了,可是弄到后來不難茫然自掉。[5]
眾所周知,“絕對”是卞之琳30年月詩歌的一個焦點線索,鉅細、遠近、你我、古今一類“間隔的組織”,都離不開“絕對”的自若轉換。為了睜開對“絕對”命題的會商,卞之琳接上去乞助于現代愚人,寫到孔子和莊子,一個代表盡對,一個代表絕對,而幻想的人生是兩者的協調:
要了解,盡對呢,天然不成能;盡對的絕對把一切都攪亂了:何妨均勻一下,取一個不偏不倚?何妨來一個態度,定一個尺度?何妨來一個絕對的盡對?[……]一切色相之存在系于我們人的眼底,我們無妨就人立尺度,我們踏踏實實,就用腳來量吧,一腳一foot,兩腳兩feet。[6]
這是《生長》中很是要害的一段話。假如說,人生的虛無感起源于以絕對主義看世界而感觸感染到“盡對的絕對”,那么戰勝虛無取得意義的方式,就是踏踏實實,就人立尺度,尋求一種“絕對的盡對”。對于這一絕對與盡對、虛無與履行之辨證關系的貫通,也就是卞之琳所等待的“生長”,一種否認之否認經過歷程中個我心智的成熟,而詩的產生也在這一經過歷程中:懷著信心趕路的孔子,有一天走到水邊,看到不舍日夜的流波而不克不及免俗,收回永古的長嘆:“水哉,水哉!”那種人力的無限但堅韌、人面臨世界的不克不及忘情,都在此中。[7]
在《雕蟲紀歷》自序中,卞之琳曾將本身30年月的詩歌寫作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1小樹屋930—1932),即年夜學結業以前;第二階段(1933—1935),年夜學結業前后交往于學院與文壇,以北平為基點,行跡活動的時代;而第三階段重要是“我回頭南下,在江、浙游轉的1937年春天幾個月”。[8] 1936年,恰是所謂第二、三階段的轉換期,也是詩人衝破原有的京派圈子,交游擴展、不竭游走的時代。為安在這一時代,他會有此瀟灑而又篤實、虛無又高昂的心情?《生長》開頭的一段,已瀉露天機:
恕我癡心問一句,假設你像我的一位伴侶的教員那樣,夢為菊花,你會不會說呢:“我開給你看,紀華(隨意擬的名字,實在等于X,代表你第一個想到的名字)。”[9]
本來這般,真正讓卞之琳在消極中變得積極的,是他的“癡心”,阿誰他要“開給你看”的“第一個想到的名字”,年夜約是有詳細指涉的,不難讓我們想到阿誰有名文壇掌故:卞之琳對張充和的苦戀。自1933年在沈從文家里與張充和瞭解,卞之琳心生傾慕,又時辰感到無緣,這段愛情就仿佛一盞燈,久長照耀了詩人的波折長夢。在40年月的長篇小說《山山川水》中,卞之琳寫到男主人公墮入戀愛時的狀況,有如下描述:“幾個月不見,他顯得突然成熟了,眼睛里光榮奕奕,照到什么,什么都透亮,似乎哪一只高手給他點起了一盞燈。”[10]
假如說在1936年頭夏的這篇《生長》中,卞之琳是懷著癡心鼓勵本身,那么據張曼儀編《卞之琳生平著譯年表》,該年10月卞之琳曾往姑蘇造訪張充和,并且在張家盤桓數日,又輾轉回青島譯書。[11]這一階段,詩人墮入了一種又盡看又狂熱的狀況,這對一貫感性而控制的他是少見的。早先發明的散文《“當畢”!》就寫于該年的12月,且成了接上去的一年卞之琳高產的戀愛書寫的開始。法語音譯“當畢”即“Tant pis!”有“該死”、“管他”、“算了”等寄義,中文又似有“應該停止”之意,是卞之琳心坎的解藥,卞之琳稱之為“消極的極點,積極的出發點。這能否定到確定,損壞到扶植的橋梁。”[12]這種說法和《生長》的理路類似。或許是從造訪張充和帶回了無法開解的盡看或無定感吧,卞之琳的人生虛無體驗忽然加倍坐實。那么若何積極地生涯下往?卞之琳發瘋地翻譯《贗幣制造者》,從任務中打發日子。也恰是在這個經過歷程中,他之前曾經行諸筆真個“生長”不雅念又起感化了,那是孔子的積極老實,又帶一點莊子的通透。他盼望回到任務,心有所觸則無妨像孔子一樣地詠嘆“水哉”,做雪泥鴻爪的留念,但心坎又是莊子式的,看一切都看到背后的虛無。
無論“生長”仍是“當畢”,卞之琳此一時代對某種人生貫通、心智成熟的探聽,天然與“私生涯中的一個隱秘原因”[13]惹動的波濤相干,但斟酌到1936年前后,也恰是卞之琳本身詩風趨于復雜、幾近成熟的時代。因此,所謂“生長”的意義,不只浮現于小我的感情層面,與詩人奇特詩歌思想、詩學不雅念的構成,也有一種相當內涵的同步、同構關系。這意味著從“生長”進手,能夠是找到一條掌握卞之琳的詩藝睜開、甚至古詩在古代性拓展的內涵線索。
二
虛無的、絕對主義的活著體驗,當然是卞之琳陰晴不決的詳細感情生涯狀態所致,但現實上,在他所處身的汗青時空里,卻不是獨屬于他一人,而是一個潮水,為一些后來回為“京派”的作家所分送朋友。早在1922年,朱自清在長詩《撲滅》等詩文中提出的“霎時主義”,就與卞之琳的“生長”不雅不無暗合之處,異樣誇大在對人生最基礎的虛妄認知后捉住當下的立場,而朱光潛伏三十年月初主意審美即有間隔的靜不雅,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在實際生涯中超然反思的立場。為何京派常識分子常會有相似的談吐?周作人一句話說出了關鍵:“此刻中國情況又似乎恰是明季的樣子,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只好出亡到藝術世界里往,這原是無足怪的。”[14]在階層對壘逐步清楚的1930年月,面臨實際感到有力的文人,往往會把“霎時”和與之響應的藝術審美看成本身的出亡所,又在這種恐憂與虛無中尋覓精力的依托。
朱自清、朱光潛、周作人彼時任教于北平高校,算得“京派”的導師類人,卞之琳屬于先生一輩,面臨他們的教導,在配合的時期感觸感染中,也與周邊師友如廢名、何其芳等你來我往、相互激蕩,分送朋友著諸多情感和思惟的共振。他本身后來也說起:“年夜約在1927年擺佈或稍后幾年頭露頭角的一批老實和敏感的詩人,所走途徑分歧,可以說是植根于統一個啟事——廣泛的破滅。”[15]由廣泛的“破滅”或“厭世”感動身,這個圈子里的成員們都幾多會認同于一種情勢主義的美學,如廢名所說:“人生的意義原來不在它的故事,在于襯著這故事的伎倆”[16],這與何其芳所言“對于人生我動心的不外是它的表示”[17]何其分歧。由於覺得人生虛幻,轉而醉心于藝術表示情勢的美。如許的思慮,1936年廢名的散文《中國文章》中有分析:
年夜凡厭世詩人必定很安泰,至多他是沉著的,真的,他描述一番景物給我們看了。
中國人生活著,確乎是重現實,少幻想,更不愛好思考那“逝世”,是以不單生涯上就是文藝里也多是呆滯的空氣,似乎大師缺乏一個公共的花圃似的。[……]李商隱詩,“微生盡情人間樂,只要襄王憶夢中”,這個意思很可貴。中國人的思惟年夜約都是“此間樂,不思蜀,”或許就由於這個原故在文章里乃掉卻一份漂亮了。[18]
不克不及安置于實際生涯的逼仄、板重,而要在藝術的黑甜鄉里取得一份審美的救贖。在如許的佈景中,再來看卞之琳對“生長”的思慮,或許也就有了別樣的寄義。從年夜處講,在消極中追求積極、在虛無中仍要實施的盡力,這也很能夠是一種與破滅體驗對立的方式,一種京派常識分子在汗青中自我安置的方法。落其實文學上,與廢名、何其芳等以夢為回宿取徑分歧的是,卞之琳仍是試圖從時光的淘洗中捉住一點什么,作為抵禦虛無的根據,還想要從虛無中提掏出一個其實的意義,而不是純真在虛無的盡對性中追求藝術的轉化氣力,這是他在分送朋友周邊師友藝術立場的同時,所走上的一條奇特的途徑,這條路上的第一個斬獲,或許即是“結晶”的詩學。
“結晶”并非卞之琳的全新創立,這本是象征主義詩學的一個主要概念。卞之琳從進進北京年夜學修習二外法文后,開端接觸法國象征主義詩歌。1933年他就開端瀏覽紀德[19],稍后也翻譯了紀德的《納蕤思講解》。對于自發進修法國象征主義的卞之琳來說,那是一個極有啟示性的文本。卞之琳的結晶不雅,生怕相當水平下去源于對此文為首的象征主義詩論的鑒戒和消化。《納蕤思講解》里的有名不雅點就是:“藝術品是一個結晶”。關于詩人如何發明藝術,文章如許描寫:
忠誠的詩人在那里不雅看;他俯臨象征,緘默中深刻事物的焦點,——當他,幻覺中,認出了“不雅念”,它的“存在”的內涵的和諧,支持不完全的形體的,他就把它捉住了,然后,不愿這個在時光里覆被它的臨時的形體,他就會重給它一個永遠的形體,終于是它的真正的“形體”,並且是定局的,——樂土的,結晶的。[20]
由此可見,在紀德等象征主義作家看來,實際中不雅念的詳細浮現都是不完全的、易朽的,詩人的任務就是付與不雅念一個結晶的、永恒的形體,使不雅念“開花在時間以外”——超出時光而永恒存在,從而為人類重獲掉往的樂土。這個詩歌結晶不雅對于在流變與無常世界里求索一個牢固憑依的卞之琳,是很有吸引力的:它信任結晶的永恒存在,時光何如不了如許的藝術品。這種將絕對主義的虛無經歷轉化為心智的外型,從而使之得以保存、甚至永恒的詩學,無疑是對于卞之琳很有吸引力的。現實上,這種“結晶”也是一種個別心智對汗青的包涵與戰勝,也是一種心智的成熟,與“生長”的不雅念在骨子里是相通的,剛好吻合于那種“絕對的盡對”、那種虛幻中仍請求實施的立場。假如“生長”是要從虛無和絕對中破繭而出,那么“結晶”是一條很對癥的道路。
卞詩中的“結晶”意象,在1935年翻譯完《納蕤思講解》后呈現得很是頻仍,好比尺八、圓寶盒、魚化石、雪、淚、白螺殼。卞之琳把結晶作為在時光大水淘洗中存留上去的工具,這在精力上暗合《納蕤思講解》之旨趣。最開端的詩如《水成巖》(1934年)中,“水”代表的是一種抽象的天命氣力,巖石上“積下了層疊的悲痛”[21],也就是一種結晶式的保存、應對,而“‘水哉,水哉!’尋思人嘆息”一句也曾呈現于《生長》中;而1935年的《尺八》中,除了空靈抽象的結晶美學,加倍進了對汗青興衰和時勢的關心。汗青興衰的感歎被依靠、結晶于一支小小的尺八,這在結晶的書寫中引進了更詳細和實際的年夜汗青內在的事務。到了1936年前后,跟著卞之琳人生中戀愛的遇合與悲歡體驗,固然已高呼過“當畢”,但他仍是寫下了一批蘊藉的情詩,蘊狂熱于輕盈、含悲情于平庸的作風,也出于“結晶”不雅念的感化,如1937年3月的這首《雪》:
不了解六出花若何結晶,
只見從夙起一天的抑郁,
到晚來一杯過飽和溶液!
還等一聲梆冷然的敲擊?
任大師觀賞它的沉淀,
觀賞它隨后睜開的晴明,
天無言。善哉你臨風感拜,
固然我看見你清淚盈盈。
這是寫哀痛的,但何其蘊藉含蓄。一天甚或更久的積郁,使得性命像一杯過飽和溶液,只需一聲梆就會結晶。可是一顆心的沉淀是另一顆心很難明的,所以外人只是觀賞這種沉淀或許說結晶物,觀賞它不言語的晴明的內在。天知情而天無言,蒙受傷痛的心靈還要臨風感拜,它的美和受難正在于它讓人摸不著腦筋的“清淚盈盈”。卞之琳的美學,這時就是把過飽和招致的結晶呈給你看,你不懂或感到這是智性的造物,但實在他是不告知你那背后的密意。
“結晶”作為30年月中期卞之琳詩歌睜開方法,也作為一種心智“生長”的方法,最完全地表示在了《白螺殼》中,這首詩寫于1937年5月,此一時代的卞之琳正“南下逍遠,收支寧滬蘇杭,會友寫詩譯文”,過了暮春時節,則與老友作家蘆焚一道租住在杭州西湖邊。[22]這首詩包容了湖上煙雨迷蒙、湖邊小樓自力的感觸感染,傳遞了詩人此時完全的性命史不雅,如一個總結:
請看這一湖煙雨
水一樣把我滲透,
像滲透一片鳥羽
我仿佛一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面臨流變的年夜海、穿樓而過的風與柳絮,卞之琳明白提出了“忍受”作為個別保存的方法。用忍受蒙受臨到頭的磨難,終極“時光磨透于忍受”而“苦功通神”,結晶為空靈而漂亮的“白螺殼”。“白螺殼”被“風穿過,柳絮穿過,/燕子穿過像穿越”,汗青穿過它,也成績了它,終極指向了螺殼的通透、一種心智“結晶”的象征。生長此時就是在時光的年夜海淘洗中,由純真而復雜而終極再回向空靈。最后展示在我們眼前的,還是一個結晶的抽像——“柔滑的薔薇刺上/還掛著你的宿淚”。完成告終晶的心智,仍不免難免無情,對所經過的事況的人事仍未能忘記,經過歷程自有其不成扼殺的位置——這就有點超越象征主義“納蕤思”詩學了,凝集了詩人現在對人生、戀愛的奇特體悟。白螺殼既是慧心,亦有密意,這也畫成了卞之琳在1937年小我生涯的悲喜歲月里尋求穎慧的自我抽像。
三
或允許以說,卞之琳詩歌的“結晶”立場,恰是“生長”不雅的一種詩學投影,但是,“結晶”似乎又不克不及代表“生長”的所有的意涵,那種“生生之謂易”、“一腳一foot,兩腳兩feet”的時光過程、靜態感,還需求對接于文學思想的別的機制。在1936年寫下的《魚化石》后記中,這一“結晶”不雅念的新停頓,亦即時光流逝的、“動”的維度,已顯露眉目:“魚成化石的時辰,魚非本來的魚,石也非本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近一點說,往日之我已非本日之我,我們乃愛護雪泥上的鴻爪,就是留念。”[23]《魚化石》是一首主要的詩,焦點意象“魚化石”是兩人情感的結晶,可是結晶之時,當事人曾經“遠了”,結晶之物只是一種雪泥鴻爪式的存在,在“生生之謂易”的覺醒中,結晶的運動狀況隱伏著新的動。而1937年5月的《燈蟲》一詩,為一個寫作階段劃下“一道終止線”,最后三行(“曉夢后看明窗凈幾,/待我來把你們吹空,/像風掃滿階的落紅”)給出一個打掃疆場般的總結,仿佛在沉淪之后決心跳出,把他從一個結晶推向下一個。他的生涯和寫作有了進一個步驟“動”起來的能夠,這也恰是“生長”的題中之意。
前文述及,年夜學結業后,卞之琳一向如留鳥般交往于南北之間,時代還曾往japan(日本)小住,不竭的活動、遷移,也對應于他詩中不竭呈現的“他鄉人”或“倦行人”的抽像。抗戰迸發后,小我的活動、遷移無疑在更年夜的范圍內睜開了:先是和蘆焚從雁蕩山奔回上海,隨后又轉經熱烈一時的武漢,到了成都,“逐步會面了顛末一番離亂的舊識新交”之后[24],又于1938年8月與何其芳、沙汀奔赴延安,并隨一二九師出沒于太行山表裡。最后,又按原打算前往東北年夜后方任私密空間教,真仿佛紀德描寫的那樣,他也屬于“在空中上一點也不固執,而攜帶著一種永遠的真誠穿過多種常常的變更。”[25]正如良多研討者都指出的,在火線與后方的交往交叉中,貫串于卞之琳旅行過程和寫作的,是一條越來越清楚的螺旋線,在小說《山山川水》中,卞之琳借一小我物廖虛船之口,說出了這一“結晶”向“螺旋”的躍進:
每一分鐘的盡力之內都有永恒的霎時——一個結晶的境界進向次一個結晶的境界,這就是道。提高也就該這般。[26]
這是從結晶的生長不雅向螺旋生長不雅過渡的一個別現。性命中很多的時辰都是結晶的霎時,而人的生長是從一個結晶向著另一個結晶進步。暮年,在回想40年月小說《山山川水》寫作的緣起時,卞之琳曾談到本身昔時之所以要寫這部“高文”,是“企圖以生涯現實中‘悟’得的‘年夜事理’”,來貫串古今中西,溝通清楚,拯救“世道人心”。[27]這一所謂“年夜事理”,實在是在30年月“生長”不雅念的延伸線上,進一個步驟聯合了紀德、里爾克、歌德的思惟資本,終極構成了一套不竭拓展本身、又回回本身的螺旋成長的性命不雅、汗青不雅。尤其是在紀德身上,卞之琳找到了本身的“原型”,所謂“轉向”,實在就是人生原有軌跡“作為螺旋式成長的向上一個弧線。”[28]
卞之琳是一個真正的紀德喜好者,他的持久游歷是和他對紀德的瀏覽、翻譯和闡釋相隨同的,也可以說是一種紀德人生哲學的踐行。而紀德的特質就是永遠“超出前往”,卞之琳1942年寫下一些紀德論,這時他曾經在中國年夜地上轉了一個年夜圈,經過的事況了火線的隨軍生涯后又轉到東北聯年夜任教和寫作。他和紀德一樣是往右翼陣營里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經過的事況了生涯和瀏覽的啟發,紀德的“螺旋”也在卞之琳的創作中顯露了新聞。這起首是對結晶的超出:在構成不竭旋進的螺旋之后,對性命自己來說,作為留念的結晶就成了主要的了,只是作為藝術有主要價值。1942年他闡述紀德時如許寫道:
他的每一本創作也就是安靜的一度結晶,一度開花,古典主義的幻想之一度完成。天然開了花,他又超出前往了。“扔失落我的書”,他說,可是盡管現實生涯上得了“魚”就無妨或應當忘了“筌”,藝術上卻不克不及扼殺東西的價值,經過歷程的價值,“筌”的價值。盡管明日黃花,這一種結晶是超越時光的,由於它“開花在時間以外”。[29]
這也是卞氏對“螺旋”詩學與“結晶”詩學的協調折衷,在這里結晶從生長的目標降而為生長的副產物。但是這雪泥鴻爪雖已不成為所有的目標,卻依然是經過歷程的憑證、意義的證實。可以看到,由於參加了螺旋線來描寫生長軌跡,卞之琳的結晶不再只是一霎時的運動的完成,而是不竭更換新的資料,合于“生生之謂易”。
他40年月的詩歌、小說、甚至陳述,確切不竭闡釋、回應如許的“年夜事理”、這一不竭“超出前往”的螺旋線。在《慰問信集》中,這表示為在巨大的汗青標的目的上,個別、群體的聯動生長,如最后一首《給一切勞苦者》所寫:
無窮的面貌,無窮的名堂!
破路與修路,拆橋與造橋……
分歧的標的目的里統一個標的目的!
年夜磚頭小磚頭異樣需求,
在“統一標的目的”中,“年夜磚頭”、“小磚頭”異樣主要,卞之琳保持主客、人我之間的彈性差別,但又誇大“分歧標的目的”里有一個“統一個標的目的”,這意味著汗青的成長,自己就是一種“旋進”的狀況,小我、群體都可以在介入汗青經過歷程中完成改革、生長。在陳述文學《晉西北麥色青青》中,這種汗青的生長不雅又與對晉西北地輿、地形的認知聯合在一路,他如許寫道:
剛巧和地勢年夜致相當,又可以畫一條向上的曲線了。從這條曲線上我們可以看出一股生長的勢,生長的力。沿曲線摸上往,也就可以年夜致懂得了生長的汗青。垣曲—陽城—長治,三級石階,在登堂進室以前。[30]
這一條向上的“曲線”,在地輿、汗青、心思三個層面顯示其意義,詩人如在地面俯瞰,氣韻活潑、級級上升的晉西北地貌,又未嘗不是一幅巨型“結晶”。
最年夜限制展示這一螺旋式的生長不雅、汗青不雅的,無疑仍是1941年開端創作的長篇小說《山山川水》。這部小說以四個城市——武漢、成都、延安、昆明——為中間,以林未勻、梅綸年二人的悲歡離和為主線,意在經緯交錯,展示浩繁常識分子在戰鬥中的精力狀況。論述視點的不竭瓜代,空間場景的位移變換,以及情節的彼此遞進,使得小說像一部山川長卷螺旋式地展展。這一準繩也滲透到詳細的描述中,如占據小說主體的冗長對話,也浮現類似的螺旋構造:談山川之道、談小我經過的事況,談時空的關系,談藝術的情勢,話題不竭延長但又繚繞統一個軸心睜開(“年夜事理”)。這種紀德式的“纏花邊”寫法,[31]帶來了一種特別的作風與主題後果,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互動,個別在戰時豐盛的汗青感觸感染,以及有關藝術精力的思辨,在小說視點、場景、對話的交織睜開中,終極螺旋收受接管于某種成熟的、汗青整協力和超出感的文明心靈傍邊。
四
卞之琳的生長不雅,天生于小我飄忽不定的感情體驗中,但在三四十年月的家國劇變、遷移活動中,又能從小我推衍開往,由“結晶”以致“螺旋”,從詩學不雅念擴大至一種文明、汗青想象,可以看作是京派常識分子對于若何戰勝破滅,若何介入汗青、若何在介入中安居樂業等諸題目的一次答覆,因此具有相當主要的思惟史、精力史意義。別的,重新詩成長的角度看,從五四到30年月,古詩之中較具文學性的一脈,很是誇大詩歌抒懷本體的發揚、以及內涵感到的挖掘,如卞之琳的同代詩人廢名,就將霎時之間的不受拘束感到——“詩的內在的事務”,看成古詩產生的條件,但在三四十年月之交,古詩古代性拓展的動力之一,就是衝破以往關于“詩的內在的事務”的懂得,逐步從感到的經歷向錯綜的古代經歷開放,尋求一種情感、感到、思惟的交織融會。
很多評論家都留意到這種變更,李健吾稱更換新的資料一代詩人異樣要表示“人生奧妙的霎時”,但“在這霎時(如同古代歐西一派小說的趨向)里面,中外古今薈萃,空時集為一體。他們應用很多意象,給你一個復雜的感到。一個,但是復雜”。[32]卞之琳的“生長”不雅、“結晶”與“螺旋”的詩學,恰是天生于如許的佈景中,一方面,表現古代詩對包涵性、復雜性、超出性的尋求,確立了某種可連續的詩歌動員機制,另一方面,這種詩學、詩藝的尋求,又是敏感豐盛的文明心靈的生長、向汗青的翻開為條件和終極旨回的,與常識分子的身心安置相干,因此又具有豐盛的文明意涵。簡言之,將“內涵的感到”調換為“成熟的心智”,將古詩的將來,懂得為一種“生長”,這一不雅念在古詩史上的關鍵以及未盡之意義,值得細心辨析。我們再度梳理“生長”不雅的天生、演化,既是對卞之琳文學立誠的一次總體審閱,也是對古詩不雅念在三四十年轉換的一次勘探,同時又是對“京派”常識分子回應汗青盡力的一次回想與思慮,這對本日的詩歌寫作和常識分子立品都不無啟發意義。
作者補記
此文最後是我在年夜四所寫的本科結業論文,現在正測驗考試邁過學術的門檻,此刻看來佈滿稚拙與遺憾。有一點要闡明的是,文平分析的卞詩之一《雪》引自《卞之琳文集》,是江弱水、青喬新世紀編定《卞之琳文集》時剛剛支出的《集外集》六首卞詩之一。而我論文寫作時髦未構成凡事回到初刊版本的基礎學術認識。此次“年夜文學研討”大眾號註銷經過歷程中,感激編纂李伊湄、李秀祺同窗代我找出《好文章》上《雪》的初刊版本,此中第四句和第八句與《文集》版分歧。固然詩歌意象方式和表達感觸感染變革不年夜,但仍然是我學術寫作中的忽視與不嚴謹。這篇文章的完成要感激我的碩士導師姜濤傳授的辛勞領導,這篇文章的遺憾也提示了我學術必需一絲不茍。
康宇辰,2021年4月27日。
參考文獻:
[1]江弱水:《卞之琳詩藝研討》,合肥:安徽教導出書社,2000年,第30頁。
[2]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合肥:安徽教導出書社,2002年,第18頁。
[3]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18、19頁。
[4]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19頁。
[5]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19頁。
[6]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0頁。
[7]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0頁。
[8]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47-4共享會議室49頁。
[9]卞之琳:《生長》,《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3頁。
[10]卞之琳:《山山川水·春回即景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275頁。
[11]張曼儀:《卞之琳著譯研討》,噴鼻港年夜學中文系,1989年,第203頁。
[12]卞之琳:《“當畢”!》,《古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6期。對此文的講解,拜見同期頒發的吳心海:《人力所自招的熬煎——關于卞之琳集外文》。
[13]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348頁。
[14]周作人:《<燕知草>跋》,《周作人批駁文集》,珠海:珠海出書社,1998年,第239頁。
[15]卞之琳:《<戴看舒詩集>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348頁。
[16]廢名:《橋·故事》,引自廢名著,王風編:《廢名集》第一卷,北京: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09年,第569頁。
[17]何其芳:《畫夢錄》,廣州:廣東國民出書社,1981年,第2頁。
[18]廢名:《中國文章》,《廢名集》第三卷,第1370-1371頁。
[19]江弱水:《卞之琳詩藝研討》,第206頁。
[20]卞之琳譯:《卞之琳譯文集》(上卷),合肥:安徽教導出書社,2003年,第308-309頁。
[21]本文中一切援用的卞之琳詩作均出自《卞之琳文集》(上卷),不再逐一出注。
[22]卞之琳:《敘舊成獨白:回想師陀》,《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60頁。
[23]卞之琳:《<魚化石>后記》,《卞之琳文集》(上卷),第123頁。
[24]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51頁。
[25]卞之琳:《安德雷·紀德的<新的糧食>(譯者序)》,《卞之琳文集》(下卷),第500頁。
[26]卞之琳:《山山川水·春回即景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276頁。
[27]卞之琳:《山山川水·卷頭贅語》,《卞之琳文集》(上卷),第267頁。
[28]卞之琳:《何其芳與〈任務〉》,《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87頁。
[29]卞之琳:《安德雷·紀德的<新的糧食>(譯者序)》,《卞之琳文集》(下卷),第511-512頁。
[30]卞之琳:《晉西北麥色青青·向上的途徑》,《卞之琳文集》(上卷),第525頁。
[31]在《安德雷·紀德〈新的食糧〉》(譯者序)中,卞之琳對這種寫法有詳盡的描寫,如:“一種海浪式差池的停止,或許螺旋式的停止”,“意象相依相違,終又相成,得出同一的後果”。(《卞之琳文集》下卷,第493—494頁)。
[32]李健吾:《古詩的演化》,1935年7月20日《至公報》“小公園”。
作者簡介:康宇辰,女,四川成都人,1991年生,現任教于四川年夜學文學與消息學院,獲北京年夜學中文系博士、碩士、學士學位。從事中國現今世文學研討,業余兼事今世詩寫作與批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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