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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憲光:“神偷”張愛找九宮格分享玲–文史–中國作家網

要害詞:張愛玲

《傾城之戀》取材于《詩經》中的《柏船》,有張愛玲的白紙黑字為證。更正確地說,她從《柏船》獲得的只是一個故事母題,也就是“蜜斯落難,為兄嫂欺負”的爛熟套。《柏船》云:“亦有兄弟,不成以據。”復云:“憂心靜靜,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又云:“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克不及奮飛。”前兩者與流蘇回到白家后的遭受類似,后一點與悲痛的主題有關。《柏船》的作者,歷來爭議紛紜,有人說是掉意士年夜夫,有人則認為婦人之詩,從小說來看,張愛玲天然批准后一說。她對古典詩歌瀏覽很廣,常隨口吟誦,或搖筆即來。胡蘭成記二人一路在陽臺上讀詩說字,張愛玲的幾句閑言碎語,不知要勝過幾多頭巾氣的考證文,真真聰慧得“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憑著天賦的敏感,她在《柏船》里有了驚人的發明:“‘如匪浣衣’那一個譬喻,我尤其愛好。堆在盆邊的臟衣服的氣息,生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吧?那種混亂不潔的,阻塞的憂傷,江南的人有一句話可以描述:‘心里很霧數。’‘霧數’二字,國語里似乎沒有相等的名詞。”那些學者,有的把“浣衣”說明成“雞”,有的把這詩說成 “處亂君之朝,與君子同列”,最多想到未洗衣服上的污垢,而愛好聞油漆、汽油的張愛玲想到的是餿衣服的氣息。單從這個比方看,這詩的作者就是個女人, “正人遠庖廚”,冬烘們大略只關懷“道”,連衣服也懶得洗,所以也聞不到臟衣服收回的那種“霧數”味兒。

松柏堅致密實,皆是造船佳料。我想,那艘柏船必定是獨木船,孤單地在時光的河道中漂泛,無所回依。流蘇也是生涯之河上的一葉孤船,臨時棲息在白家的港灣里,卻一直在被挖苦與侮辱的小風暴里討生涯,與詩人的命運類似,也與《劉知遠白兔記》中的李三娘類似。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位置基礎是降落的,好比薇龍從一個美貌而有生氣的女先生沉溺墮落到一段蹩腳的婚姻中,《連環套》中的霓喜也是在姘居中不斷地墜落,《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王嬌蕊終局也相似,只要流蘇的命運是上升的,而這降與升都離不開對純真的物資生涯的愛好,在潑辣或自持中有著性命的縱恣、滑頭、素樸與真正的。流蘇的故事,雖是落難蜜斯命運逆轉的熟套,卻也有其古代性。她年夜齡、離婚、借居外家,不上不下,本已是坐吃等逝世的命,偏偏家人不容,招惹出一系列的不測來。陪妹妹往相親時,靠從遊蕩前夫那里學會的舞技,竟然年夜年夜教學出了一場風頭,這是她的自得之一。再后來,范柳原竟然請她赴港,將落難蜜斯的舞臺遷徙到噴鼻港,這是其自得之二。再后來,竟然由於一個城市的淪陷,終與遊蕩子范柳原喜結連理,這是其自得之三。每一次自得,似出偶爾,但是皆靠著更年夜的掉意在底部幫襯著、支持著。她有的只是本身的身材,只能靠感情冒險來謀取一份持久飯票,這也許就是她的“下流為難”處。她是被“拋”到這個際遇里的,她無法選擇,所能做的只是險中求生,摸索著不成知的命運的深淵。在《李延年歌》里,美色與傾國傾城的關系似乎是斷定的,而流蘇只是善於垂頭,噴鼻港的淪陷與她無干,是偶爾性成績了她的婚姻。

《傾城之戀》里有一些古與今、中與西的糾纏,也在那些不經意的典故鄉流露出來。

白流蘇第二次赴港,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船埠上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認為他在那里諷嘲她的羸弱,但是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柳原有點固執地酷愛中國文明,究實在最多只是個半吊子,可是這句話中的“藥”喻卻有來歷。《金瓶梅》第十九回寫李瓶兒之語:“你就是醫奴的藥普通,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第十七回也有一句話,簡直雷同。柳原的話,即出此處。而《金瓶梅》之語,又與《西廂記》第三本第四折衷張生的言語遠遠照應:“自從昨夜花圃中吃了這一場氣,投著舊證候,目睹得休了也。老漢人說著長老喚太醫來看我;我這頹證候,非是太醫所治的;則除是那蜜斯美甘甘、噴鼻噴噴、涼滲滲、嬌滴滴一點兒唾津兒咽下往,這鳥病便可。”西洋人也患有相思病,聽說常用放血的方式醫治,但并不罕見,而國人的相思病似是從印度傳來,佛經及相干文獻有不少記錄,在戲曲、小說中得以發揚光年夜,給出的藥方也只是簡略適用的性知足。《傾城之戀》中的“藥”喻,天然是奇妙的,可是也有些性暗昧,故而流蘇“紅了臉,白了她一眼”。以范柳原對中國文明的清楚,未必能到達這般精微的修辭,乃是作者越俎代辦,借用人物的聲腔宣示本身的在場。

藥與藥瓶的比方,總讓人想到赫胥黎《療養》中的阿誰比方:“她的神經體系似乎由於受不了不服靜的生涯而和她分了家。它們像籠中的鳥,嚴重地幾回再三被每一纖細的消息所驚起,而她那痛苦悲傷倦怠的身材就是它們的鳥籠。”許子東曾說張小樹屋愛玲的比方有一種意象延長的舉措性,它并不是打一個比喻就完了,而是在統一節或后文中要延續這個比方,在推動中生出浪花來。這種說話技能,赫胥黎也愛用,似是西洋文學善於的修辭套路。至于不雅念的直接調用,在《傾城之戀》也有表現,好比“婚姻就是持久的賣淫”便是一例。旅店中打德律風的情節,是《傾城之戀》中最動聽的場景之一,其張力即在于工具方兩種戀愛不雅、教學場地婚姻不雅的糾纏。小說寫道:

流蘇尋思了片刻,禁不住末路了起來道∶“你干脆說不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年夜彎子!什么做不了主?連我如許保守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如許自由自在的人,你本身不克不及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隧道:“你不愛我,你有什么措施,你做得了主么?”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 “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開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情感的人來管制我。那太不公正了舞蹈教室。對于你,那也不公正。噢,也許你不在乎。最基礎你認為婚姻就是持久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上去,臉氣得通紅。他敢如許欺侮她,他敢!

《小團聚》中,張愛玲不斷地記載下九莉關于婚姻的心思,此中較主要的是這一句:“她一向感到只要無目標的愛才是真的。”而白流蘇的目標性太強,把婚姻當成了持久飯票,其實是俗氣的常態。那一句“最基礎你認為婚姻就是持久的賣淫——”,在范柳原的語境里,只不外是一句平常的譏諷話,卻使之倍感欺侮。柳原的話,讓我們想起恩格斯關于本錢主義婚姻的結論:“這種衡量短長的婚姻﹐在兩種場所都往往變為最粗俗的賣淫——有時是兩邊的,而以老婆為最凡是。”蕭伯納《人與超人》也曾有相似談吐:“婚姻是人類軌制中最放縱的。”對張愛玲影響甚年夜的赫胥黎、毛姆等人,不雅點也年夜體接近(有愛好的讀者可以參看陳娟《張愛玲與英國文學》第四章第一節)。但是柳原并不是一個政治經濟學家,也不是文學家,只不外拾人牙慧,將英國時興的反婚姻談吐濫用一番而已。可是這句話,的簡直確擊中了流蘇。兩小我的愛情往還,實在是在分歧的音軌上睜開的,一個要的是穩固的婚姻,一個則是確實感觸感染到惘惘的要挾——時光、戰鬥、逝世亡等等——所帶來的不斷定性。柳原傾慕于精力愛情,對人的微小、不定、悲痛亦有著逼真的體悟,而流蘇看似新潮,敢于離婚,骨子里想守住的倒是名分和穩固的關系。(譏諷的是,白流蘇所說的“初嫁從親,再嫁從身”乃《水滸傳》中王婆勸誡潘弓足的話, 《金瓶梅》后來又加以改寫。)從精力氣質上看,柳原離張愛玲近,流蘇則較遠。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對話,難免小資的圓滑,也缺乏性靈和高尚的工具,可是文字里滿是機鋒,的確可以說是一片片隱喻的小森林,年夜潛伏里套著小潛伏。用作者本身的話來說,那說話真如“龍頭里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上去,一寸寸都是活的”。我曾認為這些妙文字一空依傍,完整是張愛玲師心自用,別出心裁,邇來也看出此中不乏因襲處。好比佟振保與王嬌蕊在陽臺上的這一段:

振保靠在闌干上,先把一只腳往踢那闌干,垂垂有興趣有意地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撼,她手臂上的肉就輕輕一發抖,她的肉并未幾,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稍微顯胖了一點。振保知道:“你愛好忙人?”嬌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實在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屋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承諾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屋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領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年夜了眼睛看著他道:“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這段話天然屬于張愛玲說的那種高級調情,每句話都隱藏著精密、深微的心思,彼此都理解,彼此不說破,屬于油頭滑腦的機靈。嬌蕊的名字也有講求,與這段話有聯繫關係。嬌蕊第一回見到振保,把本身的名字寫給他看,“紙上歪傾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年夜,一個‘蕊’字,零寥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那三個“心”字不也是別有興趣味的指涉嗎?偶爾讀到新月派詩人朱年夜枬的《逐客》,才發明張愛玲的靈感所自。《逐客》詩云:自從你搬到我心里棲身,憂?就是你給我的房租;但我總盼望有一天閑靜,心里沒有你的舞影歌聲。我幾時貼過招租的帖子?我平生喜好的就是充實。往罷,你趁機闖進的惡客,你竟日歌舞著無晝無夜。你跳舞的震動你的吶喊,我心可受不住如許煩擾!往,你不消向我裝癡裝傻,有一天我就要趕你搬場!

這首戀愛詩概況上說的是愛的憂?,暗底里未始沒有一些甜美。妙的是,這首詩用房主、佃農、房租、衡宇一系列的隱喻來描摹單相思的憂?,意思新,擬喻巧,讓人印象深入。朱年夜枬是個短壽的詩人,二十出頭就往世了,我頗懷疑張愛玲讀過這首詩,否則何故類似乃爾?可是張愛玲究竟是張愛玲,不只在原有的比方系列中增加了“單幢(屋子)” “拆了重蓋”如許的機鋒,還在后面留下了淒涼的回響:“振保笑道:‘你心里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仍是一所公寓屋子。’嬌蕊淡淡一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屋子,曾經造好了。’振保開初沒有懂,理解了之后,不覺呆了一呆。他歷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那情形的鮮活完整是詩所未有的。我歷來認為詩要勝過小說,可是張愛玲對原資料的改革,實有青勝于藍之效。

張愛玲《百無禁忌》云:“比來我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本身過火覺得愛好的作家,卻是很是適當:‘他們破費一輩子的時光努目看本身的肚臍,并且設法子尋覓,可有其他的人也覺得愛好的,叫人家也來努目看。’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懷疑,但也仍是寫了。”這話頗有些英式風趣的滋味。那么張愛玲所說的那本英文書是什么呢?比來讀赫胥黎的小說集《瞬息的燭火》,才發明這句話出自赫氏短篇小說《煙花夢》。《瞬息的燭火》的書名出自《麥克白》,是赫胥黎1930年出書的小說集,似乎僅有嵇叔明的譯本,臺灣志文出書社1976年版,譯得高雅流利,此刻曾經未幾見了。《煙花夢》里寫道:

“正如字面所暗示的,”他說,“一小我缺少教化而打算占有一個魂靈。一個未開化的幻想主義者,一個高級思惟者,卻什么都不想,除了他的——或許更罕見的,我怕是她的——一點點小我的感官情義。他們花一輩子時光看他們本身的肚臍眼,偶然還想找個有異樣愛好的人跑來和他合看。哦,這比方多盡多妙。”

這個肚臍眼的比方,重要是譏諷那種所謂的幻想主義者或思惟者,陷溺于本身的一點點小我感觸感染,而不克不及看到世界的實質。張愛玲用它來譏諷那種過于追蹤關心本身的作家,其實很恰切。《煙花夢》寫的是一個五十歲功成名就的男小說家與一個二十一歲女崇敬者之間的戀愛故事,初看起來很是有趣,愈讀愈進佳境,但是小說的終局終回是破滅的,彌漫著赫胥黎所特有的頹靡無常及猜忌主義思惟。赫胥黎是張愛玲觀賞的作家,那么她獲得英文版的《瞬息的燭火》,讀到一些警言妙句,受其啟示,再發明性地應用到本身的小說中,是很天然的事。

張愛玲是比方的高手,大要唯有錢鍾書與之半斤八兩。她與赫胥黎趣話相通的處所其實太多,篇幅所限,權且再舉一例。《第一爐噴鼻》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入: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辰,兩人坐在一柄藍綢條紋的年夜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恬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誰,薇龍也隨著看誰。此中惟有一小我,他目光灼灼地看了片刻,薇龍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

張愛鈴善于“以實寫虛”,即以詳細的意象來描摹抽象的情感或感情。少女的妒忌,本是有形無聲無色的,她偏偏要用汽水與檸檬汁混雜在一路冒出的酸泡泡來相比,真是盡了。白先勇《噴鼻港——一九六○》也有相似表達:“嗯,噴鼻港將近干失落了。天藍得那么都雅,處處都是充斥盈的年夜海,清冽得像屈臣氏的檸檬汽水,直冒泡兒。可是噴聚會場地鼻港卻在碧綠的承平洋中漸漸的繁茂下往。”兩絕對照,孰優孰劣,甚是了然。這個比方,我們可以在《煙花夢》中找到它的原型:

也許……這簡直使她感到本身的血液,必定釀成了紅熱的蘇吊水,處處冒著高興和膽怯的泡泡。她在這冒泡泡的扭捏模糊之中隱約約約聽到他在說,“此刻,看阿誰。”

這是小說的女主人公潘蜜拉與男主人公方寧一路不雅看太陽神阿波羅神像時的心思描述。當方寧對著阿波羅神像說明本身的人生不雅、哲學不雅和藝術不雅時,潘蜜拉越聽越癡迷于他,于是感到到本身的血液也像蘇吊水一樣冒著高興與膽怯的泡泡。這種伎倆,在赫胥黎那里真是屢見不鮮一樣廣泛。《煙花夢》又云: “那涼快、新穎的(金銀花)噴鼻氣似乎肉眼看不見的島嶼,散落在蕨草氣息構成的燠熱的年夜海中。”噴鼻氣有形無色,赫胥黎卻把它比作肉眼看不見的島嶼,散落在由蕨類植物的氣息所構成的酷熱郁悶的年夜海中,簡直是善于擬喻。

張愛玲小說說話的美好,重要出自她的天縱之才,而古典小說與戲曲、本國小說以及片子的滋養也是不成缺乏的。那些典故或影響本是零碎無序的,作者用綿密的針線將它們重組起來,織出了壯麗的小說圖案。只是由于文獻缺乏,并不克不及將那些影響逐一征實。這里舉的幾個例子,只是偶有所得,為張迷增加一點談助而已。有人把他人的趣話好句明目張膽地搶過去,直接做賊,總覺不太面子。像張愛玲如許的高手空空,點鐵成金,至今言者寥寥,也可算是一位“神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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